www.yabo.com4月中旬,我抱着学习如何运营一个农场的愿景来到了上海乐田海湾农场。在这里和伙伴们一起工作生活,一晃眼,实习期就结束了。走之前同事们问我还想开农场吗?面对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通过回顾在农场的真实生活与感受,才能找到内心的答案。
乐田海湾农场(现更名为“乐闲谷社区农场”)是一个以社区支持农业(Community-Supported Agriculture,简称CSA)为经营模式的有机生态农场,主要为会员提供共享菜地和蔬菜配送服务,同时开展农耕体验、自然教育、团队建设等活动。农场占地面积约85亩,几乎一半的地是树林和黄桃林,活跃的耕地面积约占20亩。农场目前的常驻劳动力由主理人袁清华、两个男性长工和两个女性长工组成,相对流动的劳动力是每年通过食通社“生态农业实习计划”而来的实习生们。
刚进入农场时正值4月,蒜抽苔了,洗了又洗的手干裂了,但是为了配菜,我依然需要忍着辣皮肤的刺痛把蒜苔掐下来。虽然读的是农业,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下地耕种。被城市生活驯化的身体并不能适应农活对肌肉的要求,单休又没有办法充分缓解疲劳,我每天都在祈祷农业自动化能早日普及。身体上的疲劳是我预想过的,那心理上会轻松些吗?倒也没有,很多设想可以在空余时间完成的个人任务,因为疲惫一直搁置,因此而产生的焦虑仍然存在。
“累不累”的问题总是出现在师傅、阿姨和我们几个实习生的对话里,“累”是大多数人对农业生产的感受和印象。在重度依赖双手才能完成的耕种日常里,我看着过去27年来从未裂开过的手指褶皱,它们像是在默默控诉:农耕文明发展了几千年,务农对身体的伤害怎么还没有降低?办公室白领的职业病受到广泛关注,农民的职业病呢?主流的农业科技政策是不是过于偏向支持大规模的生产系统了?实际造福小规模农业生产者的技术到底有多少呢?
乐田海湾农场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农户”,但20亩左右耕地的种植任务几乎完全靠4个年龄超过70岁的长工们支撑。这4个过了退休年龄的师傅、阿姨掌握着在这片土地耕作的核心技术。假如到了这些劳动力都退休的那一刻,无力担起重任的我们该怎么喂养好自己?
农业发展的出路不能停留在训练更多的新农人习惯吃苦来提高效率,更应该致力于利用技术减少农活带来的身体负担,或者寻求用等量的劳动力投入产出质量和产量更高的农产品。又或者,能不能实现一个农业生产系统最大化的自运转?如果可以,那人的劳作就可以慢慢减少了。
“累”的感受深深地刻在我的身体里。以至于我在七月份听到黄桃树被热死了几棵时,想的不是又要少吃多少桃子,而是自己顶着崩溃的身体和心理套了两天的桃子它就这么死了。以及,每次下雨天后配菜我都会和大家说:“以后我的农场不允许种韭菜,因为太难择了!”
我进入农场的第一份工作是用割草机为一片小草坪除草,时不时也会跟着先到这里的实习生小童喂喂动物。我们刚进农场时都像一颗“酶”,因为身上的某些特征,逐渐和某个“底物”(农场需求)结合,让农场系统中的某个功能被激活。后来,虽然很多事情我们都在做,但每个人都有了侧重。有人承担起了动物喂养,有人接住了所有的设计活,有人成了摄影师……
在农场繁多的事务中,我最喜爱的是配菜。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西葫芦能长得和南瓜一样大。老西葫芦太大了,不能用于配送,也不能按照常规做法烹饪(清炒或凉拌西葫芦丝),但用来炖肉却很美味。可惜少有人赏识得来老西葫芦,只能任由它们在地里越长越大。
土地上长出来的蔬菜瓜果实在太美好了,真想给它们办一个展,告诉所有人它们的生命力。我在配送时总会忍不住多摘一些,想要让对方也感受到收获的喜悦。
亲自配菜后我才明白,采后管理和运输何以会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不仅是为了保证产品质量,这个过程还包含着我们希望将劳动的快乐一比一传递给消费者的期待。就连刚来时最讨厌的择韭菜,到后来我也不怎么抗拒了,不知道是不是熟能生巧。
5月的某一天,我的实习生伙伴小玲突然发现东区路边的野花都变成紫色系的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节点开始,身体对农场生活的反应突然有了变化:用于缓解疲劳的时间缩短了。当大脑不再被疼痛和疲劳困扰,它又开始有能量去进行观察、思考和求证了。
农场事务看似简单,实则背后都隐藏着专业的技术和知识。在田间,表面上是我们在给毛豆苗掐尖,给玉米、番茄、桃子打枝疏果,但我们的每个动作对于植株来说,它的体内会有什么反应?它对我们的“帮助”感到满意吗?如果由着它的规律生长,会是什么样子?刚开始笨手笨脚不懂怎样对待作物的我总是会被“包工头”王师傅嫌弃。
农场里的小动物们也有各自的脾性,有时候还会生点儿我们不认识的病,遇到点儿危及生命安全的时刻。在3月初,“人类新手爹妈”尝试用保温箱孵小鸭,翻完蛋忘记关箱子导致温度下降,放进去20只鸭蛋最终只破壳一半。
后来又不知什么原因,差不多一个月大的小鸭们挨个出现站不稳、眼睛鼻子分泌物增多的情况。缺乏专业知识的人类爹妈们临急抱佛脚,在翻遍网络信息后,初步确诊小鸭们得的是浆膜炎。虽然我们严谨地根据体重每只每次喂零点几克的药,但最终只有3只最强壮的活了下来。7月5日,鸭爸鸭妈还没有看到过它们幸存的孩子,就被突如其来的流浪狗全部咬死了。
农场的植物也在随时间变化,除草工作变得不再是纯粹的负累,而是我获得一手观察的途径。
4月初刚到农场时,很多植物我在广东都没见到过:长成规则几何形状的泽漆、细细一条却能靠满身的小倒刺攀附于其它植物的猪殃殃、满山坡开着白花象征春天的春飞蓬、开着紫花的泥胡菜和刺儿菜等等。
当时还在感慨农场里没有在广东泛滥的空心莲子草,到了5月才发现只是先前的温度尚不足以唤醒它们。农场里的野草和作物都会遵循着时间规律,过了这个时间段,再想要见到它们就要到明年了。或许正因为有时令性,内心才多了点遗憾和期盼。
农场里还有很多自然资源,但我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如何使用它们:我们虽然有树林,但决定不了某棵树的去留,即便是在农场的范围内,也没有能力阻止因为城市道路景观的需要而将果树换成园林树种;还有不时出现在农场顺道吃几只鸡的貉和黄鼬,它们被法律保护着。我愈发熟悉农场里的动物和植物,却也开始触碰到运营一家农场将会面临的现实问题。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来到农场的第五天,我们好像新时代的棉花工,一袋袋地把有机肥从大货车上推下去再码起来。这些有机肥每袋40千克,我们8个人运了超过300袋,而这个过程每半年需要经历一次。从这天起我突然开始留心农场系统里的流入和流出。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堆肥,而要每年买入这么多的有机肥呢?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考虑堆肥原料从哪里来、有多少?其次是这么大体量的堆肥需要翻动,谁来做这件事?
●女性劳动力在将货车上的肥料推下去,男性劳动力将卸下来的肥料沿路堆放好。摄影:小玲
透过肥料这件事可以窥视出,农场实现自循环有一些现实因素的限制:种植面积、人力资源、资金、基础设施、动线设计、气候条件和肥料品质等。一个本可以更加自给自足的农业系统好像被这些现实因素,以及用地类型的框定和各种各样的审批等外部因素困住了。农场在很多方面和生态、有机、朴门等理论中的理想情况还有些距离,但在目前的条件下,或许这已是令农场持续运行的最优解。
在社区支持农业(CSA)方面,也面临现实的问题。在理想的CSA模式中,会员和生产者共同分担农业生产的风险。但通过三个月的观察,我发现一些会员并不了解CSA的理念。一个会员向我们抱怨今年她地里的作物比周围的都要差。我们作为服务者,理应努力保证消费者获得优质产品,但消费者却普遍倾向于只分享收益,不愿承担由外部因素造成的收成减损。
此外,靠一个直接对接消费者的生态农场来缩短食品供应链的愿景也没能完全实现。从地理位置来看,农场位于上海奉贤区,一个上海人都不承认它是上海的远郊。周边的居民很多人家里有田地,不需要外来提供土地到餐桌的服务。在五十多个租地会员中,不要说能坚持经常来采摘,甚至是规律配送的都寥寥无几。很多好食材没等到会员到来,便烂在了地里,没能进入餐桌。
有时我也在想,“食当季,食当地”能保证我原本的饮食需求吗?7月末农场产出的瓜果蔬菜种类大概有20种,而超市里有机的选择超过30种,非有机的选择更多。相比于超市,农场自身目前缺少菌菇类产品,配料类紧缺,新播种的香菜在梅雨季里长得非常差,高温后叶菜类能吃的也不多了。
在经历了连续半个月反复用几种食材绞尽脑汁地换着花样做饭之后,我发现依赖单一农场的产出或许可以维持生存,但不足以满足食物带给我的精神需求。不得不承认,对于喜欢多样食材的消费者来说,能够享受世界各地产出的食物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换个角度想,这或许也间接地为保留世界某个地方的本地食材出了一份力。
最后,像乐田海湾这样以城市人休闲体验为主的农场,还要满足客户视觉愉悦上的需求。为了让农场看起来不那么“野生”,每次有活动前我们都要对草坪和路边繁荣的植物世界修理一番。每次看到修理过后稍微露出的地表都会感到失落和可惜,但个人喜好在话语权更大的客户需求那里不得不让步。
说了很多对于现实与现状的吐槽,但可爱的、作为人类本身的日常也是农场生活的主旋律:共同生活劳作、共同喂养动物、共同做饭洗碗、共同见证移动小卖部从构想到搭建的全过程、共同感受农友间以自己的农产品作为见面礼的友谊,这些可能在读者眼中不过是一串冗长抽象的短语,但在我的脑海中却是一个个有温度的生活片段。
最后,以食物为媒作为总结,我想说,离开后的戒断反应大概是想念袁老板“画”的大饼、小玲的家乡特产芥末鸡、小鹿的瀑布面包、小刘做的番茄炒蛋、小童捞了两晚捞上来的25只小龙虾、需要哄一下才露两手的王师傅做的白切鸡、会员顾阿姨包的马兰头肉粽、花阿姨做素菜放一些辣椒粉提味的习惯,以及农场季节限定的黄瓜冻、地三鲜、草莓酱、冰镇西瓜、白糖拌番茄……以及想念农场的活体“厨余处理器”小狗——土豆公主和反差萌的小宝,请下一届实习生也好好保护她们。
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想学的intj。因为喜欢动植物、关心环保所以选择了学习生态农业,目前在广州从化银林生态农场工作。